闫冰:平凡之物与痛感之河
2021年9月4日,闫冰的个展《突然,一切清晰了起来》在上海香格纳画廊开幕。这次展览的题目源于闫冰在雷蒙德·卡佛的《论写作》中看到的一段话:“(在我写字台正面的墙上贴着)几张三乘五寸的卡片,其中一张是我从契诃夫(Chekov)的一篇小说里摘录下的一句话:‘……突然,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。’”
这段已经无法从契诃夫浩繁的文稿中找到明确出处的简洁语句,却通过摘引的方式,为另一位创作者打开了走向豁然开朗的精神之门——“我发现这几个字充满奇妙和可能性,我喜欢它们的简洁以及所暗示的一种启示。(雷蒙德·卡佛)”——而在我看来,这种从摘引到豁然开朗的体悟过程,也是闫冰一直以来创作状态的真实写照。
在闫冰的创作中,那些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、或依存土地供养的渺小生命,被画笔摘引到空白的画布上——牛皮、土豆、蘑菇、野菜等等——它们从久远的历史中一直走到今日,曾供养过无数代人的生命,却很少被人认真地凝视过。而闫冰却在这些并无美感且极易消逝的表象之下,看到了浩瀚的时间与平凡的力量:
当漫无边际的土地成为画面中永恒的背景时,那些被闫冰所凝视的不同物像们,也在或平淡或起伏的肌理覆盖下,化身成为一座座悬浮在精神旷野上的宏伟遗迹,并用自身无限的沉默,反身凝视着那些站在画面之外的、如散碎的时间般滑过的不同观众们。
野菜
我在闫冰宋庄的工作室里,见到他为《突然,一切清晰了起来》展览创作的一批新作品,其中有很多都是描绘一种无名的野菜的。
作为一个出生在西北农村的孩子(闫冰的故乡是甘肃天水汪川乡一个叫作杏树湾的村子),闫冰虽未经历过切身的饥饿体验,但在父辈和祖父辈们口耳相传的苦难史中,对于果腹需求的基本渴望,却已如沉积在村口小庙神像上的厚厚灰尘一般,沉潜到了闫冰自我意识的最深处。
而那些微小的绿色植被,是一面能够折射出不同历史断面的纯色透镜:它们是苦难时代的希望微光、是富庶餐桌上的乡村调味、也是荒野上未曾停歇过的岁月更迭与生生不息……这种在卑微中寻找庄严仪式感的切入视角,也是闫冰所一直坚持的创作方向,正如他自己所说:“我对基础性的食物充满敬畏感,它们不是美食,也不是为了享受而生的,仅仅是一些帮助人维持生存底线的存在之物。”
同时,在不同尺幅的野菜作品间,闫冰也画了一幅以人物为主的作品,名为《寻菜者》。在画面上,那些弯着腰挖掘野菜的人们,被服装和头巾隐去了面孔、性别和年龄等能体现具体人物个性的特征,只留下相对鲜艳的色彩,在昏黄的贫瘠土地上,不断搜索着点滴希望的绵延耐心与持续劳作——他(她)们是至今依然停留在我们远方视野中抽象的淳朴与诗意;也是先祖们用并不锋利的镰刀,在我们的血脉中刻画下的真实胎记。
伤口
在闫冰2018年创作的《白桦》系列、《接受治疗的树干》和《疼痛的重量》等作品中,除了日常性的质朴与抽离的仪式感之外,我也能从中感受到那种隐藏在宁静表象之下的、强烈的挣扎与疼痛——循着树干结构缓缓铺开的笔触,虽然表现的非常节制,但却无法掩饰树干断裂处突兀且尖锐的触感与撕裂式的痛感。
这些似乎还保留着新鲜木质味道的伤口,或如鲜血般凝结在树枝切面上的药水,是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刺目阳光,也是凝结在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层寒冷浮冰,它们是郁积在闫冰心中的阵阵隐痛——或许每个痛点都无法找到其明确的出处,它们只是滴淌在过去岁月中失意与跌倒的水滴,所最终汇集而成的痛感之河。
但在闫冰最新创作的作品中,我看到这种“痛感”表现的更加遥远且含蓄:几个矗立在地平线前端的石膏几何体,安详又充满了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悖论感,隐现在它们身上的细小残缺,是一个个并不愿被刻意彰显,却又无法被观者所忽略的真实伤口;而那块已被荒野风化掉很多细节的动物残骨,在丢失了整体的物像联想之后,其自身也变成一处如残破石窟或寺庙般深邃的时间伤口。
这些已被篆刻在物像上的伤口,会随着时间的推移,继续侵蚀掉那些本已残缺的可辨之像吗?随着夜幕的降临,它们是否也会打破沉默,并对着洪荒的宇宙倾诉着自己无尽的欲望与哀伤呢?
其实,在看闫冰的这些作品时,我脑中始终在回响着一本书的名字,是我们山西籍的作家曹乃谦所写的《到黑夜想你没办法》——那种用浓郁的地方语感,所写出的原始欲望和莫名哀伤等等,也像闫冰笔下的这些隐忍的静物:不论是泛泛的乡愁,还是刺骨的哀痛,在每个夜晚,我们对于永恒的幻想,最终都会残破成为一座无法用语言完整表述的、感性的物像丰碑。
远行
如何化解那些盘桓在心中的层叠伤口?闫冰选择了远行的方式。
从今年3月份开始,闫冰独自一人,开着一辆去年新买的黑色皮卡车,用了将近50天时间,完成了从甘肃东部到西部的、总计8000多公里的乡野行走。
在这次泛故乡的行走中,闫冰预先将路线设置成五个部分(节奏),来对应自我内心中的的五个部分,虽然我并没有跟他具体聊过,这五个部分具体是什么,但我能感受到独自一人行走在旷野中时,那种豁达中掺杂着自省与丝缕伤感的复杂情感体验。
对于闫冰来说,这次远行并非是一次自我治愈的疗伤之旅,而是重新去抚摸那些从未痊愈过的、旧日伤口的自我碰撞过程。记得在多年前曾看过一首诗(我已忘记作者是谁),其中一句的大意是: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,我发现自己仍活在一个新鲜伤口的正中央”。而我想,这或许是每个人真正面对过去的最好方式:即在持续地感受着旧日伤口阵痛的同时,坚定地迈开向前的脚步,并用粗粝的老茧和乐观的心态,去迎接那些纷至沓来的伤害与疼痛。
而在闫冰的新作品《白梨花》中,我能看到他在与故土重新磨合的过程中,所完成的、阶段性的自我蜕变与升华。
与《两朵杏花》(2016年)、《蘑菇No.11》(2018年)等作品中,所表现出的、略带阴郁和妖娆气质的超现实主义氛围不同,一株植根在泥土中的真实梨树,替代了之前悬浮在背景前的无根状态;而绽放在枝头上的朵朵明亮白花,也让整个画面被一种乐观且豁达的情绪所充盈:
这是一株种植在昨日伤口上的茁壮梨树。站在树下,闫冰并未真正与过去挥手告别,而是选择了继续凝视,并在画笔与油彩的反复调和过程中,重新浇灌着那粒深埋在自我伤痛中的悟性种子——这粒种子可以生长成一棵结实的大树,也可以幻化成一朵轻盈的白云。
在名为《行走的云》的作品中,我似乎能看到少年时的闫冰,正站在云朵所洒下的巨大阴影下,凝视着此刻正在迈开脚步的他,而在从阴影的边缘跨进明亮场域的那一刻,我相信此刻的闫冰,也必然体会到了如卡佛般豁然开朗的感觉——“这种突然的清晰必然伴随着结果,我感到一种释然和期待。”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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